2010年6月8日 星期二

結婚登記

        二十七歲的青壯身體,聽家屬說,他熱愛深潛,曬得一身古銅色,他的笑容和夏天的太陽一樣耀眼。這天,在雨夜裡機車打滑,撞上了分隔島飛到了對面車道,被煞車不及的貨車迎頭撞上,碎裂的玻璃還有焦黑的輪胎痕,為二十七歲的人生劃下了大大的驚嘆號!!

        送到醫院來的時候,全身記得名字的骨頭從顱骨、脊椎、鎖骨、肋骨........都有粉碎性的骨折,看來是迎面撞上後,又被後車再攆過的樣子。而把貨車擋風玻璃撞得四分五裂的臉部,眼睛腫到連要撥開眼皮量瞳孔反射也有技術上的困難。

        急診快手快腳的先把病人丟進了手術室,外科總醫師戴著無菌口罩及綠色的手術衣,在手術室外面對家屬解釋不樂觀的情況,告訴他們輸血已超過五千西西,雖然先把大動脈出血先止住了,但是無法每個部位都切開來評估,到底身體裡有多少血管還在失血?再加上多處的骨折,很可能會有脂肪流進血管內,造成脂肪栓塞,隨時都有可能致命。

        有別於父母聞言腳軟得跪在醫師面前,他的女朋友在旁邊沒有說話、也沒有表情,冷冷的看著眼前兩個滿頭白髮的老人,哭著求醫師一定要救救他們好不容易才求來的獨生子。總醫師扶起兩位老人家,讓他們坐在手術房外綠色塑膠的長椅上,只能拍拍他們,告訴他們,開完刀,送到加護病房裡,就可以進去看看他了。

        「2301床家屬,請到外科加護病房。」冰冷的廣播不帶情感,驚醒了累倒在長椅上的老人家,急急忙忙的衝到加護病房的門鈴前,向裡頭的人回應。經過了長長的開刀過程,在加護病房的他全身插滿了管子,從維持呼吸的氣管內管、引流胃部的鼻胃管、量中心靜脈壓力的中心靜脈導管、輸血及打藥的右鼠蹊部中心靜脈導管、肺部出血引流的兩側胸管、導尿的尿管........。旁邊呼吸器、加藥點滴幫浦等等醫療器材像是聖誕樹一樣擺滿病人兩側,但是血壓卻一直在休克邊緣徘徊。

        哭得站不起來的老奶奶,一直靠著也是萬分心痛的老爺爺,原本總是不作聲的女朋友,突然歇斯底里的大聲叫鬧起來:「我要嫁給他!」、「我現在就要嫁給他!」,她衝到床旁,看著已經分辨不出原來容貌的他,輕輕的摸著他的黑青的臉頰,跟他說:「軒,我們結婚好不好?」、「軒,你說過要娶我的!」,她喃喃的不停的向他重覆結婚的請求,但除了呼吸器讓胸部規律的起伏以外,她的請求得不到任何回應。

        資深學姐了解在創傷剛發生時,家屬總是會有過度的情緒反應,她請家屬先退出加護病房,同時保護狀況不穩定的病人以及情緒起伏過大的家屬。回過頭整理身體多處傷口都還在出血的病人,突然間,加護病房的門鈴急促的響起,是他的女朋友在門外請求見他一面。學姐打開了門,她衝到學姐面前,大聲的說她現在就要結婚,要學姐立刻幫他們證婚,還要求學姐現在請醫師來幫病人取精子,幫她人工受孕,不然她就不離開病房。

        學姐們轉頭互看一眼,從來沒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當證婚人。一個學姐連忙先請她坐下,安撫她的情緒,另一個溜進護理長辦公室,問問阿長該怎麼處理。阿長也不知道該怎麼的從辦公室走出來,先是好言相勸不肯離開的準未婚妻,要她好好想想衝動下結婚的後果,說一些像是:「妳還年輕~還有很多可能」、「他的狀況很不好,很可能這幾天就會走了~」、「單親媽媽很辛苦的~」之類的勸退文。邊聽邊流淚的她靜靜的聽完阿長的話,轉頭堅毅的告訴她,她就是要結婚、就是要替他生一個小孩。

        失敗的阿長尷尬的使了個眼色,要學姐打電話給主治醫師。主治醫師一進到病房,她立刻站起來要醫師現在就替他取精子,強烈表達要替他生個遺腹子的心願。主治醫師擁有一般外科醫師的率真:「啊~我不會啊~!」,她愣了一下,要他去找會取精子的醫師過來幫忙。主治醫師拉拉他粗粗的鈦金屬項鍊,回答她:「啊~他又不一定要娶妳!」。

        外科醫師果然豪邁,見她沒反應,又接著說:「對啊~他也沒說要和妳生小孩啊~!」,聽到這句話,她整個人呆在現場,不知所措。阿長翻了個白眼,轉頭又使了個眼色,請學姐找個藉口送走越幫越忙的主治醫師,趕緊緩一緩很有可能會被告的糾紛發生。

        主治醫師前腳一走,剛被頂嘴的她立刻又大聲哭了起來,硬是要我們處理。學姐拗不過她,打了通電話到戶政事務所,詢問有關於昏迷病人如何辦理結婚事宜。電話那頭的戶政人員也很困惑,問清楚醫院名稱及病房的床號後,告訴學姐會再和我們聯絡。在醫生也叫來了、戶政事務所也打電話了,好說歹說之下,她總算願意先離開加護病房,到家屬休息室好好休息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二天早上,已經誘發血管內凝血的病人,出血一直無法停止,輸了又輸的血像進到破掉的水管,漏滿了底下的床單,情況已經很危急了,但這樣全身骨頭碎裂、多重器官衰竭的病人,每一下的心外按摩或是電擊,對他來說都只是多餘的折磨。她很憤怒,要求學姐一定要在他還有心跳時替他們完婚還有保存精子。

        緊急聯絡下,戶政事務所派了一位專員到病房和她溝通,告訴她因為男方的意識不清,無法判斷婚姻是否為自由意志,所以沒有辦法辦理登記,她一聽,當場又在病房大哭大鬧起來,指責著學姐害他們家絕後。學姐擔不起這個大帽子,但又不知怎麼勸退她,戶政人員也尷尬在當場,三個人都立在原地,聽著她喃喃的啜泣著。

        加護病房的門鈴又響了,是病人年邁的父母,經過一夜的輾轉難眠,看起來虛弱許多,白髮似乎又更白了些,但卻是平靜的。老媽媽走到兒子的女朋友身邊,輕輕的拉著她,告訴她,他們一整夜沒睡,想了很多很多,他們的兒子沒有留下子嗣,滅了香火,不是她的錯,她有這份心,他們已經很感動了,他們已經一腳踏在棺材裡了,但是她還有很長的未來要走,不要讓這種莫需有的「傳宗接代使命」拖垮了她的一生。老媽媽握住她的手,接著說:「如果妳願意,能不能當我們的女兒?」

        原本無聲流淚的她,在一連串的挫敗後,像是找到了汪洋大海中的浮木,她緊抓著慈祥看著她的老媽媽, 用力的點頭、再點頭、一直點頭,雙手用力的抱著老媽媽,混著濃濃的鼻音,喊了一聲:「媽~」。兩個病人最愛的女人,紅著眼眶相望,老媽媽失去了一個兒子,換來一個情深義重的女兒;女朋友失去了摯愛的他,換來一對疼愛她的父母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們彼此扶持著,簽下了自動出院的同意書,他們要帶病人回家,回到他生活了短短二十七年的家,要在那裡讓他的人生劃下句點。學姐深深的吐了一口氣,看似為這件鬧劇落幕鬆了一口氣,瀟灑的轉頭幫他們辦理自動出院,但在學姐轉頭的那一瞬間,我看見她紅著的鼻子,以及偷偷用手背擦掉的眼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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