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10月27日 星期四

叔叔

他笑笑的向我們點點頭,熟練的自行到茶水間倒了一壺熱開水、到被服間拿了一套L的衣服和多拿了一件被子,「不用環境介紹了,我爸通常都住六西,和你們六東差不多格局,我自己來就好了!介紹單給我簽就好,妳們別忙!」叔叔年約五十歲上下,瘦瘦的中等身材,留著短短的灰白相間小平頭,穿著卡其色的夾克外套,腰上有個黑色皮質的霹靂腰包,普通的像是在雜貨店與老闆聊天的那種叔叔。

他是家裡最小的兒子,排行老三,上頭還有兩個哥哥。十年前爸爸中風,他就辭去了工作,開始由他打理起爸爸的生活起居。這一兩年來,長期臥床的爸爸意識越來越遲鈍、痰也越來越多,原本還可以坐著輪椅帶著四處活動,變成無法離開抽痰器一個小時。反反覆覆的吸入性肺炎,進進出出醫院的情況越來越頻繁,我這一次遇到他,已經是這個月住院的第二次了,大概十天前,才從隔壁病房回家去。

叔叔快手快腳的把所有單張簽好名,該還我歸病歷的替我整理成一疊:「我有需要再麻煩妳!妳先去忙沒關係。」叔叔總是這麼客氣,住院期間,除非是他抽不到的痰,他才會走出病房到護理站,很不好意思的請我們有空再去幫他爸爸抽個痰,然後站在旁邊,幫我們拉住病人的手,叫爸爸要忍耐。

病人常常會有便秘的問題,就算是吃了軟便劑,肛門口也會因壓力太大而出血,而住院期間,則是由我們每一、兩天替病人挖出卡在肛門口那快要成型的糞石,趁它還沒變硬之前先處理掉,然後再技巧的刺激腸子蠕動,幫助病人排出所有糞便。叔叔總是會在旁邊東問西問我們是這麼弄的,仔細的、認真的聽有關於挖大便的解剖生理學以及技巧,「喔!原來是這樣!好!我回家就知道要怎麼幫他處理,謝謝妳花時間教我!妳先忙!」叔叔笑的很開心,拍拍病人的肚子,很有把握的樣子。

下午,主治醫師查房,醫師告訴叔叔,病人的肺部感染很嚴重,x光片整個肺部白花花的,右上角確有個不太明顯的陰影,需要進一步做超音波引導的切片,才能夠確定。到底是感染還是癌變,但無論如何,病人痰這麼多,都應該考慮氣切,因為他的肺部功能已經無法正常的排除痰液及二氧化碳,病人很快會因此而喪命,請叔叔回去和其他家屬討論,而超音波檢查安排在明天下午。叔叔點頭,主治醫師走了以後他拿起電話,打給大哥和二哥,請他們有空來病房看一下爸爸,說是醫生建議開氣切,及肺癌的可能。

隔天早上,陪著病人的不是叔叔,而是一個四十幾歲的阿姨,是他的大嫂:「他去辦事情,大概是急著過戶吧!?」她冷冷的說:「大概是怕他死了就拿不到了吧?」她看我沒有作聲,接著又說:「別看他都一直照顧他,他還會打他呢!」我想起有次幫病人抽痰的時候,因為病人長期鼻腔抽痰,喉頭都腫了,非常難抽,一口痰卡在喉嚨,聽得見聲音、看得到血氧掉也感覺的到二氧化碳在飆高,病人都快昏了,那口痰卻怎樣都抽不到,離插氣管內管(Endo)只在一線之間。叔叔不斷的叫他爸爸要咳!要咳!把痰咳出來!突然他打了病人一巴掌,很激動的叫病人:「咳!你快咳!不然就要開氣切了!你快點咳!!!」我嚇了一大跳,抬起頭卻看到叔叔眼眶紅著、眉頭深鎖,但又無能為力的樣子。我望向這位阿姨,她自顧自的雙手交叉在胸前,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,然後走到床旁椅,把頭轉向窗外,不理會我的處置。

她是在說這個叔叔會打爸爸,而長達十年的照顧爸爸只是為了財產?是這個意思嗎?

下午,叔叔回來推著大床陪爸爸去做超音波檢查,我在護理站一如往常的忙東忙西,電話響了,「喂,檢查室找妳13A」喔!這麼快!病人做完檢查了嗎?才40分鐘,這麼有效率?「13A在樓下做echo,才翻身準備要照時就發現他apnea,endo on 7.5號、已經CPR30分了,沒有回來,打了Bosmin10支......,我們先請Intern(實習醫師)送病人回病房,他已經在路上了,再麻煩妳們處理後面的事情。」檢查室小姐急急的交班,「等等!家屬呢?」叔叔呢?他還好嗎?「應該跟病人一起回去了。」電話剛掛下,我的病人已經回到了病房。我看到叔叔眼眶泛紅,卻仍不斷的跟一路壓ambu(甦醒球)回來的Intern道謝,一看到我,眼淚像是壞掉的水龍頭,一直掉一直掉,一個五十歲的中年男人,在我面前哭到不能自己。

跟著往生室一起離開病房的叔叔,臨走前再次向曾經照顧過他爸爸的所有醫事人員鞠躬致謝,最後,他走到我面前,說道:「可惜妳教會我怎麼幫我爸挖大便,卻用不到了,不過還好,我不用再擔心我爸脖子被開一個洞或是得癌症了」,叔叔露出他招牌的客氣微笑,拎起行李,跟著往生室的禮儀師,帶著他照顧十年的爸爸,一起慢慢的、慢慢的,走出了病房門口。

2 則留言:

  1. 哀~沒有親身照顧的旁人通常意見最多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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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我看到最後眼眶紅了,,,ˋ真的臨床上沒有在旁邊顧的人聲音最多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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