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2月19日 星期六

內疚

「我真的好後悔!」說話的是一個年約五十歲的媽媽,在因緣際會下聊起我前加護病房護理師的身份,像是告解般,她開始訴說著藏在她心中十多年的遺憾。

從小她就是單親,爸爸在她還沒上國中時就離開家了,她的媽媽也只有小學畢業,靠著日夜兼差一點一滴的把她拉拔長大,想盡辦法讓她可以像個正常家庭長大的孩子一樣不需為家計煩惱,她很爭氣,一路認真求學到名校碩士畢業,順利的進入大公司,很拼命的讓自己不斷向上提升,也進入管理層了,她的心願不過是想買一間好一點的房子,給媽媽過過好一點的生活。

命運就像是一部灑狗血的八點鄉土劇,劇情荒謬乖誕,但卻沒有辦法拿起搖控器關掉或快轉。這天,她還在家門口準備開門,隔著門板就聽見廚房裡的水壺氣笛叫個不停,「媽是忘記在煮水就出門了嗎?」她心裡疑惑著。一打開門,發現媽媽臥倒在客廳與廚房的中間,意識不清,臉色蒼白。她嚇壞了!顫抖的想要拿起電話叫救護車,但視線糢糊的讓她怎麼也按不對號碼,好不容易接通了,她慌亂的報了自家的地址,把電話丟到一旁,回頭抱著媽媽,但是她媽媽,卻沒有一聲的回應。

加護病房裡,呼吸器的幫浦一上一下,嘶嘶的空氣聲音隨著氣管內管進入媽媽的身體裡,胸部起伏著、心電圖節率跳動著,戴著口罩的護理人員忙進忙出,空氣是冰冷的,她的雙手也是。她看著全身插滿管子的媽媽,想到有可能失去至親的痛,被糾著的心驅使著她要再多做些什麼。她拿起電話,打電話給大老闆,哀求著他靠著關係找到醫院負責人,請他給媽媽最好的資源「錢不是問題、請你們救救我媽媽!」一定有救的!一定有救的!她在心裡不斷的對自己說著。

大老闆果然面子十足,不一會,護理部的主任就到了病房,向家屬致意,她感激的看著主任,相信媽媽一定可以得到最好的照顧。往後的日子裡,噓寒問暖的關切聲不斷,藥物一改再改,各科會診、大醫生雲集,每個醫師都有不同的觀點,這個試一下、那個驗一下,大大小小檢查、測試不斷。但是她的媽媽始終沒有醒過來。主治醫師告訴她,媽媽突然的倒地是因為腦部出血,發現的時間太晚,腦部損傷的很嚴重,目前呼吸是靠呼吸器維持,再加上病人本身抵抗力很弱,已經使用最後一線的抗生素,但是敗血症的情形無法控制,而病人的腎臟因為藥物的使用,已經出現衰竭的情形,接下來就需要洗腎了,但是洗腎並無法改變她病人腦部受損的問題.........主治醫師話還沒有說完,「洗!有機會就洗!」她像是抓住什麼似的喊著。

她望著媽媽,從鼻胃管、氣管內管、中心靜脈導管、尿管到現在又增加了洗腎的雙腔管,媽媽的手上是打針沒有癒合的洞口,正從這一個一個洞口泌出小小黃黃的水球,她拿起衛生紙擦了起來,但不到幾秒,又有一顆小水珠從皮膚的洞口漏出來。媽媽已經腫到看不出年輕時操勞留下的皺紋了,皮膚被繃的緊緊的,任何一個人來看,都會看得出來,那已經是一隻沒有生命力的手。

該來的還是會來的,在她的不捨下,媽媽還是經過了打強心劑、胸外按摩、甚至電擊的過程。在急救無效後,護理人員整理遺容後請家屬進到病房裡,向親人說再見。她哭不出來了,她看到拔掉身上所有管子的媽媽,眼睛因為水腫無法閉緊、嘴巴因為長期的氣管內管壓迫而佈滿紅紅白的破皮、右頸部的中心靜脈導管蓋著的大紗布微微的滲著血、交疊在腹部的雙手還在滲著液體,漸漸變大、凝成一顆水珠,緩緩的流下來到看護墊上,形成一灘黃色的痕跡。

怎麼媽媽會變成這樣?她突然想起電視上胸外按摩的畫面,「肋骨有沒有被壓斷?她痛不痛?」她頓時覺得鼻頭一陣酸「我真的好後悔!我後悔請人去關說,我好希望那時媽媽可以沒有病痛的就這樣走了,不用那樣一天到晚抽血、插管子,我好後悔明知道沒有希望了還要堅持!如果不是我太軟弱放不了手,媽媽最後的三個月,不會是這個樣子..........我現在才懂,原來有權有勢靠關係的人,和一般人不一樣的地方,就是死前所受的折磨比較多,也比較長.......」她的話語停了,眼眶紅了。過了很長的靜默,我拍拍她,告訴她,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媽媽好,她的媽媽懂的。語畢,她哭了,像是要把多年的愧疚都傾洩出來一般,我沒有再說話,就這樣靜靜的坐在她的身邊..........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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